姜汝之

【妖猫传/白丹】丹出鹤白【3】(1)

【3】(1)囚笼

软铁长刀倏忽而下。

白龙回首时只模糊瞧见那寒光一闪,想躲已是不及,便干脆竭力向左一跌,准备争取错开哪怕一点也好避开要害。

预料中的疼痛尚且未来,那大汉反而惊叫一声,恐慌得竟是变了调子,周围也是响起杂然纷纷的惊呼。

原是那软铁长刀竟霎时变成了一条灵活凶煞的长蛇,本该扑向白龙的“蛇头”却是陡然曲转狠狠咬向了那大汉的脖子。

大汉“啊!”了一声赶忙甩开了那蛇,但见那长虫被掼在地上却是弹了弹身子就立刻躬身缩成了一副盘曲蓄势之姿,片刻不待已是“嘶嘶”蛇形飞速滑向了众人,迫得那几个大汉纷纷后退,那当先一个更是前脚绊了后脚,“哎呦!”一叫摔了个大屁墩儿。

白龙不由蹙眉——这幻术可不是他施的。

莫非是丹龙来了?

他本能环视四顾,尚且不待细想,那先前锁住他的金链就再次显现,赫然勒向那吓人不倦却也帮了白龙的长蛇。

白龙暗道不好,他先前虽也着意戒备过那坐视旁观的和尚,但也的确潜意识认为那老和尚术法虽行,拳脚却未必如何。却不想现在竟又成了幻术对道法,便也不由为那出处不详的长蛇捏了把同仇敌忾的汗。

而那长蛇却是身子一软,竟如泥做的一般被生生“勒”成了两截,然而泥水须臾化塑,两截竟又抻成了两“根”。两根长蛇嘶嘶叫着好不灵活气人。

然而那金链抖了一抖,竟也瞬间展翼成鹰,击飞冲天而又旋即扑杀,两条粗壮的爪子便是抓下了地上的两条长蛇。

可惜两蛇立即彼此纠结,刹那连成一片并泼墨般延伸,竟是瞬息暴涨成一只吊睛猛虎,沉得金鹰往下一跌便是被猛虎瞬间反扑,虎爪勾入鹰翼,虎口大张咬向了后者的颈子。

而那金鹰的颈子竟也瞬间伸长,锋利的鹰喙向外一抻竟是探出一片金色的虚影,虚影旋即被血肉填满,竟化作一头巨象立刻压扁了猛虎,震得地面都是一震。

然而那猛虎竟似也变成了一张薄纸,竟似毫无厚度得叫人再也看不见了。

路人正啧啧称奇,却听其中几个惊呼一声,原是那大象身上竟自下漫上了黑色的斑纹,扑簌簌不到片刻已几乎盖满了大象的半身,细瞧之下却是数以万计密得人头皮发痒的蚂蚁。

那群蚁密密匝匝,行动迅疾,顷刻间已有几溜“小河”直直钻进了大象的耳朵和长鼻里。

那大象发狂似地摇摆也是无用,哀鸣一声竟似被不断灌入的蚁群撑得炸裂四散。

然而爆炸之下却有无数飞翔的光点,金光几经明灭,却是忽而暴涨,剑雨似地射出。

“砰”“砰”“砰”“砰”诧然几响,无数的光箭就被其间夹杂的墨色扑成了无数瓣的桃花。

花雨浩浩汤汤似将天地也映上了柔和的粉霞,那霸道的金光也彻底被扑灭了。

白龙瞧向那老和尚泛青的脸色,就知这场术斗是谁赢了。

然而那老和尚的面色虽难看,却也竟能率先合掌道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的手法未免狠厉了一些——”

白龙循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瞧见了远处一个房檐上坐着的丹龙——还是化着那副白龙不熟的皮相,白龙忍不住皱了皱眉——意外于方才那一番龙争虎斗,却也其实不那么意外——然而除此之外,却也还是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丹龙被人拐了个弯批评他心术不正以致“手段”残忍,却也只是好笑地摇头晃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大师,怕是你的心不净吧?”

他摇头晃脑得刻意到气人,然而观其神色却又并非真的生气,他只是叹息道:“大师,人心如明镜,自有是非公道,口舌之辩还是省了吧。只是善恶到头也总有报偿,大师还是自行珍重些为好。”

“……虽是有些难解之音,但施主此言想必也是出自一番好意,老衲也就此心领了。” 那和尚竟似全不在意,反而像是还很宽宏,还很客气。

光看他合掌的姿仪和那从容的神色,不知道真相怕也要误会了方才的斗法应是这位占据了上风,毕竟那些路人围上来得也晚,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是瞧个热闹,又哪里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白龙发现丹龙的脾气当真是好了不少,以前逗一逗就容易炸毛,总也受不了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如今却也不过无所谓地笑笑——配着那陌生的样貌,更令白龙觉出一种别样的陌生。

那老和尚道:“倒不知施主师从何门,幻术手法倒叫老衲觉得有些眼熟——”

丹龙只笑笑随意道:“机缘所得,不方便同外人说道,还请大师见谅了。”

那老和尚倒也不在意,只很宽和道:“还不知施主在此地是有何要事要办?”

丹龙含笑反问道:“大师呢?大师看来并不像本地人。”

那老和尚温和地念了念佛号:“不过是受人所请,来此讲讲经罢了。”

丹龙便也笑道:“看来大师比我有正事的多,我不过是来此地赏一赏美人的。”

那瘦猴眉头一动,惊讶地想要开口,却被那老和尚拦住:“既是如此,那老衲便不打扰施主的雅兴了——”

丹龙就也笑嘻嘻道:“也好也好,那大师请吧,改日有空也许是会再见呢!”

那老和尚看了看他,便也就此走了,那瘦猴几个没了依仗,瞧了瞧屋顶那破衣散发看来却也委实不好相与的中年人,就也只得狠狠瞪了瞪一旁抱臂看戏似闲站了许久的白羽,到底也只得无奈地夹着尾巴走了。

周围真正看戏的路人很快就也散了。白龙不疾不徐地走到那处屋檐底下,抬眼睨了睨上面那躺得没骨头似的人,慢悠悠道:“你干嘛要装外地人?”

丹龙却好笑道:“明明是他先猜错的,你怎么凭白怪起我了?”

白龙悠悠道:“那你不也默认了他错误的猜测,说什么‘凭白’?”

丹龙就也笑笑,干脆坦然道:“我的确不想他们来再找麻烦,反正我这幅模样在这儿也的确是陌生得很——”

“哦——你还知道要少惹些麻烦呀?”白龙凉凉地瞧了眼他,也瞧得终于了悟他为何选了这话题开始的丹龙不由苦笑:“……哦。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啊……”

白龙挑了挑眉:“你现在连县丞的公子都敢招惹了,这胆子可挺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丹龙无奈地叹了叹气,“真惹急了就和以前一样卷铺盖跑路呗——”

他话音一挑,故意可惜道:“只是对不起你小白公子被我一并连累上了,怕是不得不跟我一起私奔喽——”

白龙撇了撇嘴,笑骂他两句,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说真的,你……和那苏幼兰——?”

白龙有时就是不爱把话说全,丹龙却早已习惯,也不爱真吊着他逼他说全了,素来也是回答得干脆爽快,这次倒也无差:“苏姑娘近日梦魇缠身,她们那里也有些古怪,遇到我后就想我过去给她们驱驱邪——”

白龙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也会驱邪了?”

丹龙看着他,不想说谎,却也不想此刻就将前世种种悉数到来。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这……”

白龙看得出他是不想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眼中的光也淡了些,终究也只是率先平淡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问就是。”

丹龙看着他虚掩的眼睑和微微垂下的眼睫——看到那眼睫些微颤动,丹龙才觉出自己肺腔的僵硬。

他看得出白龙已决然不想再问了,他却反而觉得难受。

白龙其实是一个很倔的人。过去他当真还年轻的时候,白龙总嫌他鲁莽天真,但是他反而觉得白龙才是真正天真的那个——只有天真的人才会总觉得别人天真。

在白龙那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要么是,要么否,很多事都没有第三种选择。他是那么非此即彼,极端又固执,丹龙过去很喜欢他的纯粹,却又总有时会有些莫名的不安,或许他那时就已隐隐明白极端之物总怕不长久,事到极致就也往往容易走到尽头。

但是他改变不了白龙,即使重活一世也没有办法。

他天生如此,不是无需雕琢就如此,而是雕琢也无用。他是很固执的人,他不会轻易地改变——何况丹龙既不想改变他,也自觉无权改变他。

白龙他……就是白龙。这世上只一个的白龙,就算有人再像他一般固执、一般纯粹、一般那样……他无法形容,或许也不需非要敲定下个词汇,因为在他心里那就是白龙的样子。

但无论别人有多像白龙,多像他那副既像是冷漠的冰,又像是火般炽烈在内里,那也都不是他。

其实,学了佛之后他很难会再想试图改变别人,纵然有些人的恶会伤害别人,会需要帮助,但大多数人,他们的存在既是他们的理,是为这大千世界所自然包囊的。但奇怪的是,他不想改变白龙,却首先是因为那是白龙。

这是一种很难解的想法。他不清楚自己算是不敢还是不想。这比起人来说更像是预料到的星星的陨落,它总会陨落,但当你在无尽的黑暗里看清它时,却又难免心生退却,不知你是否有资格去替它作出决定——就像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然而比那还更多了一层对那会震撼你的所在的更深的敬畏。

而事关白龙的话,这一切甚至还要更多上一层,就好像在他窥探向那扇虚无的门前他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因为白龙。白龙总归是不同的。

仿佛时间停驻。

他也不知那算是不敢还是不想。

但是结果总归是一样,他想改变的,只是白龙的未来,他想推动的是这颗星星轨迹,却不想在触碰时让手上可能的灰尘沾染了它分毫。

这其实也很简单。

因为其实他认为自己可以试图去做的改变也不是很多。

他或许改变不了皇朝日积月累下来的格局和积怨,改变不了战争的大局,但是至少,他或许能在马嵬坡救下贵妃。

最好的结局,是马嵬坡贵妃不死,她或许会因此放下过去而和放下过去,白龙也能得偿所愿。

最坏的结局,则是一切一如前世,他到底什么也没能改变,但至少他可以避免白龙因蛊成妖,痛苦三十年,只是到底怕还是要叫白龙伤心,贵妃身殒。而他不希望白龙伤心,也不希望贵妃身死。

而在这之间,无非是白龙不识得贵妃而贵妃活命,或是白龙不识得贵妃而贵妃身殒这两种。

——他其实忘记了一种中间的差异,那就是白龙识得了贵妃却未如前世那般爱慕她,以致贵妃身死也不至叫他痛苦入魔。他本能地忽视了这点,因为这在他看来几乎是一种被默认的必然。

但无论哪种情况,他都需要因势利导,变数太多,人就是最大的变数。但最好与最坏之间,其实也有一个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这其实只需要一个幻术,一个比前世更为瞒天过海的幻术,只要他能要所有人都被骗进这个幻术,那么哪怕他不用前世皇帝那种复杂的骗术,他也可以保下贵妃不死。

这固然很容易失败。即使是他重活一世也很容易会在施展时功亏一篑,需要牵绊住的注意、需要维持住的精力——那些都是很危险的隐患。

但这值得一试。即使输了,白龙和贵妃的结局也不会比前世更糟了,若是他救不下贵妃,白龙也总是要痛苦一辈子的,他的心天生就更像一座囚牢,困得住他自己,也困得开别人。

除非……他到时尚未见过贵妃,这很难,纵使能够成功,若叫白龙察觉到那种逼杀人的真相——哪怕他对对方全然陌生——白龙的心里也一定会留下个残忍的疙瘩。何况他也不希望贵妃身死。

他也希望她能有所选择,在一切结束之后,或许对她的爱人失望而重新开始,或许她会因为白龙而感动,或许白龙对她至少不同,或许到时他们的心上都会自由,不会有一座三十年的囚牢,也不会有棺底绝望的鲜血。

他前世到底是做了害死她的帮凶,无论愿与不愿,大势与否,无论那又是不是贵妃自己心知肚明的选择,就算他念了几十年经,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脱他应得的。黄泉之下,九幽与否,就算要再为此接受报应,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只是希望这一次他可以帮一帮她,因为那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希望……她的选择能建立在活着和自由之上。

也希望,这次不要报应到白龙的身上。

等到了马嵬坡那里,白龙若能先被他支开到别处安置,那最好,他可以专心去救贵妃。若是他在的话,丹龙就希望他能带着贵妃逃脱成功。他自然会陪着他们,直到他们安全也不需要自己的时候。

而在那之后,他或许可以坦白告诉白龙前世的所有。即使他会再次令白龙愤怒,但没了贵妃的悲剧,至少白龙应该不会那么伤心。

而在那之前,他到底还是不想先告诉白龙的。不想白龙提前承受那样扭曲的怒火,不想计划更加失控,不想白龙在尚还有希望转圜的时候就接触这些阴暗的东西。

在一个相对充满希望的情境,白龙的情绪或许也易被缓和得更不那么危险吧……

虽然白龙的怒火是他自觉该受的,而隐瞒白龙他曾经犯下的错也让他觉得是一种自私的欺骗。无论理智上他多么觉得这的确妥善合理,他也的确是潜意识地自觉回避拖延着这个话题。

他可能到底还是有些怕的……

丹龙看着白龙,不由苦笑。

真也奇怪,明明道理上他早已看开的,可是修佛修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有些更私人的情绪,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呢?

……或许是因为白龙罢。

但既然因为的是白龙,那么放不下也就放不下了。修佛修的是心性,强求不了,也就算了。

他到底也只是愧疚于瞒着白龙,又忍不住瞒他。但是迟早……还是得坦白的。

他瞧着白龙,到底是笑了:“其实我多少是怕你生我的气……”

白龙皱了皱眉,他心下不快,理解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丹龙不觉失笑:“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白龙张了张嘴,才发现紧闭之后的嗓音有一点哑。

丹龙只是微笑叹道:“你不在乎那些功利的,我了解的。否则你刚才在桥边就可以问我,但你没有不是吗?”

白龙抿了抿嘴角,但是的确缓和了一些表情中的僵硬,声音却仍有些冷漠:“但我觉得我刚才在这儿却又问了同样的废话。”

那两个问题其实并不一样。

——你的幻术怎么了?

——你又怎会驱邪了?

纵然背后的缘由相同,白龙问出它们的目的却是不同的,一是因为忧虑,一是因为担心,又如何非要强算作相同?

但白龙到底固执,他否定自己的时候就算是贵妃也很难说动他,更何况是早就养成习惯向他妥协的丹龙呢?

他不愿认同,不过是他骨子里就不想改变罢了。他既然如此,丹龙又如何能够勉强他呢?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面对白龙的丹龙也还有那么多改不掉的习惯——或许其实也是不愿改罢。

“那不同的,你也知道那是不同的……”他也只有无奈,也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方才同人说我有机缘,那倒是真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你……”

他直视着白龙的眼睛,看着他皱眉,看着那明亮又复杂的眼里矛盾而共生的神采,认真地,承诺他:“你给我些时间,三个月后,我会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三个月内,七月十五,便是马嵬坡贵妃身死的日子。

白龙眼底复杂的光芒却晃动了一下,那是年轻的不安和谨慎的自律纠结出的犹疑:“你若不想说——”

“我想告诉你。”丹龙却是点了下头,他看来虽平和,却用重复来肯定了郑重,“因为我想告诉你。”

这是真的。

是他自己的意愿。

白龙抿了抿唇:“……好。”

他到底也只有一个好字。

他们两个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像是海面下的冰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又是那么了解。他知道自己的焦虑,因为知道而更焦虑,因为感到丹龙为此的退让而同时恼火又羞惭。

但他们之间,既不需要羞惭,也不需要道歉。那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就永远只在他们之间。他们就如同彼此的半身,有些话,说来才是多余的。

丹龙很快又笑了笑,看来仍是那么轻松自在的漫不经心。

白龙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丹龙耸了耸肩,半是玩笑半是讲真:“你回去的话就告诉爹他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跑路了,我今晚就先不回去了。”

白龙只是点了点头,抬步走得干脆,但是没走出两步就回了下头,余光便瞧见丹龙化作了一只黑鸦,就这么从屋顶上飞走了。

他抿住了唇,站在了那里。觉得喉咙干涩,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模糊着清晰了一些。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他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往日,看到白龙被围困丹龙怕是早已亲身冲了上来,就算同样是用幻术,他也绝不会忍得住能站在离白龙那么远的地方。

今日的丹龙,他或许对白龙有了更多的信任,也有了更多的尊重——信任他的能力,尊重他的骄傲,不到必要也不会出手。

但是却也莫名让白龙觉得他们之间离得远了,不是因为那些隐瞒,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

就好像他日日一起长大的人,一觉醒来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完全的不同,而是他们之间,突然好像差了些什么,让其中一个越走越远,而另一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能无力地被抛下,没有办法,全然无解。那种若有若无的隔阂好像越来越厚,那种无解的无力也让人越来越烦躁。

若是白龙永远都听不到丹龙的解释,他或许也永远不能想到,他们之间,差的竟会是时间。

准确的来说,是白龙成为猫妖的那三十年。

他被困在了黑猫的体内也被困在了他自己的心底。

这心做的囚笼又何尝不是困住了丹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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